第47章五彩繩
長夏炎炎,澄湖上蓮葉接天。碧色當中,各色的荷花亭亭立著,風過處,荷香浮動。
此時日頭尚早,涼風習習吹過,倒是將人心頭的躁悶都吹散了。林氏在?後宅浸淫多年,神情中早已不見方才的羞惱和嗔怒。她走在?崔夫人身邊,端著主人家?的姿態,親熱地聊閒天。
晏決明落後幾步,在?女眷身後悠悠走著。胡婉娘偷偷向?後覷了好幾次,最後不著痕跡地放慢腳步,走到了他身旁。
察覺到身側的胡婉娘,晏決明不動聲色地挪開了些距離。
胡婉娘含羞帶怯地揉著手裡?的絲帕。她等了半晌,身旁的人仍是一派悠閒地散著步,好似眼中全然沒有自己。她有些氣餒,卻還是鼓起勇氣開了口。
「世子……世子爺今日未曾去見我?兄長麼?」她期期艾艾地望著晏決明。
「胡姑娘。」晏決明一副現在?才看見身邊有人的樣子,打了個招呼,「來時找小廝通傳過,不過聽說品之兄這幾日在?書房苦讀,便不去叨擾了。」
晏決明說得含蓄,實際是前陣子那由?胡品之私生子而起的風波尚未停歇,胡瑞心煩意亂,乾脆又將他拘在?書房不許外出。胡婉娘自然知道自家?兄長做了什麼荒唐事,聞言也只能訕訕笑笑。
晏決明卻好似打開了話頭,頗有興致地開口:「說起來,前陣子我?去鑒明書院,遇上了京城刑部侍郎家?的公子張子顯。」
胡婉娘身子一僵。
程荀走在?她身旁,聞言抬頭瞥了他一眼。
「張公子為人謙和,是逸群之才。我?與他聊了許久,方才知道張公子竟然與府上結了良緣。」晏決明笑得溫和儒雅,「如?今想來,胡姑娘和張公子當真是金童玉女、天作之合。」
胡婉娘煞白著臉,笑得勉強。
可晏決明仿若渾然不覺她的異樣,繼續說著張子顯在?書院多受師長、同窗的讚賞喜愛,讚譽之詞流水一般傾瀉而出。
程荀眼看著胡婉娘臉色愈發蒼白難看、就連步子都有些虛浮滯澀,乖覺地走上前扶住了她。
晏決明察覺到程荀的動作,話一頓,不知想起了什麼,安靜下來不再?言語。
可他那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的話,像一把?把?尖刀,深深扎進了胡婉娘的心口。一行人剛走進一處亭台,胡婉娘就強笑著藉故離開了。
林氏當即就鬆了口氣。方才看見二人落在?後頭交談,她的心都提了起來,此刻連忙道暑熱難耐,讓她好生回去休息。
一路上胡婉娘都板著一張臉,飛快地往前走。程荀艱難地緊跟在?身後。這些天揚州下了幾場急雨,空氣潮濕,她膝蓋上的舊傷又犯了。
待走到屋內,她狠狠將門砸上,撲進被褥里?大聲啜泣起來。
程荀使了個眼色,一群無措的小丫頭悄聲走了出去。好一會?兒,胡婉娘突然起身,衝到梳妝檯前,舉起了剪子。
程荀嚇了一跳,當即衝上去奪剪子,可胡婉娘這回好像鐵了心,一雙眼睛充血發紅,死死攥著剪子不放。程荀不敢懈怠,使出了渾身力氣,爭搶之中,二人交疊著身子倒在?地上。
眼看那剪子鋒利的刃口一點?點?貼近胡婉娘的脖頸,程荀的心弦也繃緊了。長久的壓抑和煩躁直衝天靈,她忍不住大喊一聲:「你若是死了,所有人都得陪你一起死!」
這話不知觸動了什麼開關,胡婉娘手上一泄力,剪子猛地回收,刃口當即劃破了程荀的手心。
鮮紅的血溢出來,疼痛讓她發熱的大腦瞬間?冷靜下來,這時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。
程荀抿抿唇,一時不知該如?何找補。
可胡婉娘仍呆坐在?原地。她雙目空洞,半晌,幽幽開口。
「你們?所有人都是這樣。」
「父親,母親,兄長,就連你們?這些成日圍著我?轉的下人,平日裡?說得再?好聽,也不過是懼我?怕我?、利用我?。你們?誰真心為我?想過?」
理?智告訴程荀,此刻她應該說些好話,將這場面應付過去。與胡婉娘相處多年,她最了解要如?何捧著、哄著這位大小姐了,不是麼?
可是不知為何,身體和精神的疲累像座大山,死死壓著她。手裡?的血仍然淋漓地滴著,甚至落到了胡婉娘那精心挑選、昂貴奢靡的衣裙上。有一瞬間?,她甚至想像她那般,什麼也不管,就這麼毫無顧忌地坐在?地上。
「活了十多年,此刻才知原來什麼都是假的。寵愛是假的,尊榮是假的,什麼都是假的……」
她低聲呢喃著,目光好似一截朽木,乾枯、殘敗、死氣沉沉。
程荀面無表情地看著她。
她想,自己應該感到痛快。快意也恰如?肆虐的風,正在?她心中衝撞著。她真想告訴她,婉娘,走到如?今這一步,是你活該。
可在?那快意之中,她卻真切地感受到一絲悲哀。
為誰而悲哀呢?她不知道。
最後,她也只是頂著往日那張大丫鬟玉竹的面具,惶恐小心地賠罪、將她扶起,溫言軟語地勸慰她,府中怎會?沒人真心為您呢?您可是胡家?的獨一個的大小姐啊!
胡婉娘木著一張臉,至於聽進去沒有,程荀也不甚在?意。她叫來小丫鬟,打掃乾淨屋子裡?的血跡,幫胡婉娘梳洗換衣,伺候她上床小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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