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他到底做皇帝了……”红生喃喃道,轻轻阖上双眼。
新帝登基,就意味着太子消失,那天宫门外可怕的惨叫声,是伽蓝发出的吧?
心口像倏然被人挖掉一块,血淋淋的空洞该怎么填补,怎么填补?
“爹爹……”
脆生生的叫唤又在耳边响起,绞痛的心口便蓦然涌上一股憎恶,红生瞪开眼看见趴在床边的石翡,咬牙怒骂道:“滚开。”
即便早料到今日,真面临生离死别,仍是不能不恨!他恨这该死的小鬼,恨阴魂不散的石韬,也恨那一意孤行的羯狗!红生昏沉沉撑起身子,眼泪随着哆嗦一滴一滴掉出眼眶。
卑鄙的羯狗……黄泉路上可会孤单懊悔?又或者已见到心心念念的石韬,于是欣然携手同归——却留下这该死的小鬼给他,让他活生生成为一个笑话。
“蠢货、混账、死羯狗……”红生咬牙切齿,将怨怼衔在齿间反复撕扯,却无法消解恨意。他难以自持地将脸埋在双手中,想尽量掩饰自己的失态,却被仓惶地颤抖与压抑地啜泣声出卖。
祖道重在一旁看着他,双掌合什轻叹了一声:“郎君,您不该来这是非之地的……”
“就算到了现在,我也说不清到底该不该来,”红生终于抬起头,苍白的脸上泪迹斑驳,却硬挤出一丝笑,“活得太明白了,是不是难免就要痛苦?”
早知如此,是否就情愿留在原地等他?糊里糊涂等上一辈子,或者再遇见另外一个人,似乎都好过这般不体面地爱爱恨恨;好过被折磨成一只空心的蝉蜕。
“只要能放下,何来苦痛?”祖道重轻声回答,自己却也若有所思地沉默。
红生摇头苦笑道:“如何才能放下,多久才能放下?其实我知道该怎样做,却做不到。法师,我注定是红尘凡俗人,有妄念也有执念。”
只不过,如今俱已成空。
该是看开一切恢复从容的时刻了。红生深吸一口气,红着眼凝视祖道重:“我得离开这里,法师,烦劳您先借我一隅养伤,如今我腿脚不便,暂时无法脱身。”
祖道重双掌合什,微笑着应道:“郎君尽管放心养伤,何日郎君决定离开,在下尚可助您一臂之力。”
红生一怔,随即想到,眼前的僧人敢在凶险的邺宫中独居,必定另有依恃。当下也不多言,只诚恳谢道:“法师大恩,在下感铭于心。”
琨华殿外传来隐隐喧哗。伽蓝双目缓慢张开,创痛与迷药使他的神智很混沌,他略微动了动,四肢的麻痹令他很快放弃挣扎,只能无奈地等人解救。
绯郎、玉奴,要紧的人此刻都不在身边,伽蓝正不知该喜该忧,殿外宦官的唱礼声却让他皱紧了眉头。
官家,官家——谁做了皇帝?竟还能允许他躺在这里苟延残喘。
未及细思,已听水晶瑽瑢之声,正是衮冕加身的李闵掀帘入室,手捧着一方传国玉玺来到伽蓝榻前。
伽蓝瞥了玉玺一眼,沙哑的喉咙里挤出一句:“恭喜。”
李闵的双眼半藏在十二旒之后,神色中糅杂帝王特有的晦涩,已不再是伽蓝熟悉的那个棘奴。他的手指摩挲过玉玺温润的表面,端详着其上镌刻的“天命石氏”四字,波澜不兴道:“这不是我的玉玺。”
“也不是石赵的,”伽蓝嘴角略弯,费着力气调侃,“你总算不再需要傀儡了。”
“也该我独当一面了,”李闵目光一黯,低喃道,“你受得伤……我会为你报这一仇。”
伽蓝摇头,犹豫了半晌,终是按捺不住地望着李闵嗫嚅:“棘奴你告诉我,东宫……东宫……”
“东宫被李司空下令烧了,”李闵漠然道,“我只救你,管不了其他。”
心底最不愿直面的忧惧被猝然坐实,泪水倏地涌出眼眶,一阵阵地急喘令伽蓝止不住发颤,他盯着李闵,揪疼的喉咙里却挤不出一个字。
“这不是你第一次痛了,”李闵垂下眼盯着手中玉玺,头一次觉得万事尽在掌握,“佛奴,再熬一次,活过来……天下都是我们的。”
御医们拥上前按住伽蓝的手脚,浸透鲜血的帛带蜿蜒着垂下卧榻,羊踟蹰粉末被吹进口鼻迅速麻痹人神智……伽蓝万念俱灰地阖上眼,再不要面对眼前芜杂的一切……
少许的烫伤并不值得在意,红生时刻关注着腿上的伤势,为逃出邺宫积极准备。这两日他一边养伤,一边寻了根手杖在邺宫寺内练习行走,步履日趋稳健。只是离心已定,唯独小鬼难缠,红生皱着眉再次瞥见石翡躲在佛像后探头探脑,不胜其烦地背转了身子,头一次前往大殿寻找住持道重。
祖道重正在前殿洒扫,看见红生来了,便放下扫帚问候道:“郎君可大安了?您伤口未愈,还是尽量少走动得好。”
“这几天承蒙法师照顾,我已恢复得差不多了,”红生又客气地寒暄了几句,才慢慢道出正题,“我想尽快离开邺宫,最好这两天就走。”
祖道重略加思索便点头赞同:“也好,明天一早乞活军出征石渎,拔营离京,郎君正可趁乱潜出邺宫。”
红生心下稍安,又迟疑道:“上次您提到可以帮我……”
“这事郎君尽管放心,”祖道重笑道,“当年在下的师父欲离开中原,又恐官家强留,便假托在寺中圆寂,封棺之日取法门秘术遁出皇宫,其中奥妙在下也窥得一二,如今正可一试牛刀。”
红生会心而笑,对祖道重恭敬一礼:“多谢法师。”
祖道重瞥了一眼在远处佛像间出没的小脑袋,心念一动:“秦王府的小郎君似乎错认了您作父亲,郎君如若烦恼,不妨将他留在鄙寺做个弟子,郎君意下如何?”
红生一怔,不认为自己有权决定石翡的命运,却也绝不打算让那小鬼跟定自己,犹豫再三才低声应道:“如此……也好。”
他仓促说完,目光逃避似的游移,直到触碰上殿中五彩斑斓的壁画,方才怔怔顿住。
“这壁画……”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,入神地抬头望着,许久后才喃喃道,“我好像没听说过这个本生故事。”
“这是〈摩诃萨埵以身施虎品〉,中原还没有汉译经卷,”祖道重双掌合什,为红生解说,“昔有大国摩诃罗檀囊,国君育有三子,以三太子摩诃萨埵最为慈悲。这一幅是说三个太子出游,路遇饿虎欲食其子;郎君你看,那踟蹰回头望着饿虎的,就是三太子。”
红生黑水晶般的眼珠缓缓滑动,目光随着壁画推移,心口也牵起隐秘的痛:“那个三太子,最终还是回头了?”
“对,”祖道重颔首道,“摩诃萨埵甘愿以身饲虎,使幼虎免遭母虎吞食,因此善有善报,死后往生至兜率天。”
“不可理喻。”红生双眸一冷,漠然道出一句。
祖道重在一旁听见红生恨语,不以为忤地浅浅一笑:“没错,曾经在下也无法理解……这样的行为,真是不可理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