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为何道歉?”她的笑容有些僵硬,一种她以为已经不会再出现的恐惧,慢慢从心底重新爬起来。
他低下头,又强迫自己抬起来,不能连看着她都不敢。
“我下个月要成亲了。”
她的嘴巴抿成一条线,一言不发,只是给自己又舀了一碗鱼汤,慢慢地喝下去。
“不久前才知道,我身上有指腹为婚之约。”他缓缓道,“没有告诉你,是因为我觉得我有法子推掉,我甚至都想好了要怎么跟爹娘交代,怎么跟对方的爹娘交代。”
她放下碗,视线始终落在剩下的半碗鱼汤里,轻声问:“她能帮你的忙?”
他揉了揉额头,说:“不是帮我,是能帮我爹。我家不但生意出了问题,我爹还惹上了个麻烦的人物,她家恰恰能解决一切。而且,她的腿不是很方便,我娘说那是我们俩幼年玩耍时,我诓她爬树时摔的,可笑我竟一点都不记得了。”他苦笑。
好了,明白了。她笑:“所以你还是选择了她。”然后,她喝光了鱼汤,擦擦嘴,起身便要离开。
他一把拉住她的手,脸上从未有过如此矛盾又混乱的神情:“不是你想的那样。只是我不能眼看着父亲,看着令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。我现在的心,比刀割还难受。”
“哦。”她点点头,又用力拉下他的手,“秋千的绳子快断了,房门又关不上了,我想修,可又觉得我是修不好的。算了,就这样吧。”
她对他笑笑,绕开他出了门。
他仍然留在原地,房间里还弥漫着鱼汤的香味,以及她发丝间熟悉的气息。他觉得自己脸上应该挨上几个狠狠的巴掌,甚至被捅一刀也可以,但最不要是现在这个样子,什么都发生了,却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,一切戛然而止。
他算个什么东西呢?往昔对她说过的每句话,给出的所有承诺,轻贱得连碗里的残渣都不如。
旁人和自己眼中都一贯优秀的令舒望,原来你也不过如此。
一切,又落入了俗套。
他愣了好一阵,才突然回过神来,猛然追出门去。
可是,飞雪之中,只有那一片结冰的湖水,哪里还有她的踪影。她的出现与消失,都是他的一场猝不及防。
他跪在湖边,呆呆地看着前方,没有喊她的名字,也没有捶胸顿足地痛骂自己,只是沉寂得像一具仍有呼吸的尸体,任由雪花在自己身上堆积,似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将某些东西掩盖起来,或者彻底冻死。
五年的时光,还是不作数啊。她坐在秋千上,目送着他拖着僵硬的身体,一步步离开了她的世界。
秋千绳子已经气若游丝,但凡她的重量再多一点点,就会狼狈地垮掉吧。
她现出身形,蓝色的尾巴在夜雪之中显得尤为美丽。
桃夭忍不住想提醒她下来,不然一会儿掉下来的样子会很不好看。可是,她还没有开口,夜空没有了,雪也没有了,湖水木屋全部消失。她觉得自己一脚踏进了一片虚无之中,耳边听到的,也只是一些碎裂的声音……
缭绕云雾中,一片广阔的树海刚刚露出顶来。
时不时的,有人身鱼尾的家伙从茂密的枝叶间跃出,转眼又消失在树海之下。那便是她最初的家了,云中树海,生岸鱼。
但她对这里的记忆并不深。因为,岸鱼的习性,是只选择最强壮的孩子养大。
她都不太记得父母的脸,只记得母亲温柔的歌声,以及某一天,她在一阵隐隐的哭泣声中,从树海的顶端落到不知名的荒野。
她还有一个妹妹的,但被放弃的那个,是她。
那天,她从刺痛中醒来。原来自己落进了一片长满荆棘的丛林中,这里除了能将她细嫩的身体划出血的尖刺,还有隐藏在黑暗中的,各种不怀好意的窥视与嚎叫。
那时她还幼小,对危险与恶意没有什么充分的认识,她只有来自本能的恐惧。
她都顾不上哭,试着挪动身体,想找个不那么疼的地方。但是,每动一下,身上就多出几道口子,疼得她倒抽冷气。
她不敢再试下去,可心里身上都觉得难受,她试着去想一切能令自己轻松下来的东西,最后只想到了母亲哼过的曲子。
在回忆里重组了许久,她终于把那首曲子唱了出来,也许是错觉,唱歌的时候,疼痛好像就没有那么厉害了。
可是,一条贪吃的巨蟒,可能已经快要成精了,额头上生出了小小的角,一双血红的眼睛比普通的蟒蛇精明狡猾了许多,在黑暗里无声地朝她靠近。不一定是肚子饿了,吃妖怪,是一些急于求成的妖精们提升进阶能力的小捷径。
一条幼年的岸鱼,虽不能增长太多修为,但聊胜于无。
在她必死无疑的当口,一只白脸老猿从蟒口前惊险地抢走了她。风声簌簌而过,她被老猿拽着手,在密林中以接近飞翔的姿态与速度,彻底将巨蟒抛在远处。
直到进了一个隐蔽的山洞,老猿才放开她。
山洞里明亮干燥,每个角落里都摆放着圆月般的珠子,流转着温和不刺眼的光线,粗大的藤蔓从石壁上垂下,鬼斧神工地在最显眼的位置结成一把座椅的模样,老猿爬上去坐下,居高临下地打量她。
石壁上那些洞口里,也探出不同的脑袋,有狐狸,有飞鸟,有蜥蜴,有豹子,有长了手脚的奇怪植物——都是山精妖怪。
她坐在地上,怯怯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。
老猿指了指天上:“从那里被扔下来的?”
她点点头。
老猿哼了一声:“本就没剩下多少了,还扔……一群蠢鱼。”
她当时自然是听不太明白的,长大后才知岸鱼一族确实数量稀少。它们虽是温柔的妖怪,心气儿却是高高的,优越又要强,宁可扔掉不合格的后代,也要保证整个族群的完美,哪怕这个“完美”在别人看来实在毫无意义,再怎么挑拣,岸鱼一族还是逃不掉身弱短寿的宿命,能活上个百年已属出色。
至于她是为何被认定为“不合格”的孩子,继而被毫不留情地放弃,其中缘故她也不是太明白,也不太愿意去追究了,只依稀记得那时她吃得比妹妹少,父母带回的食物,大半都被妹妹抢去……就这?她就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了。
不过从那么高掉下来,也不一定会死啊……
“以后,就留在此地吧。”
老猿救了她,留她在山洞,做了她的师父,同时她还有了八个师兄师姐,也有了名字,老猿说它的弟子都按先后顺序起名字,大师兄豹一,二师姐狐二……到了她这儿,便是鱼九。
鱼九……她是无所谓自己叫什么的,从不可能里捡回一条命的妖怪,身体里大概没有“计较”这种功能。
山洞里的生活还算好,各位师兄师姐们也并不太嫌弃她,虽然比起它们飞檐走壁吞风御火的本事,她擅长的那些东西实在不太拿得出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