按说,谢敛是寒门遗孤出身,却比宋矜见过的许多世家子弟,要更加克己守礼。真要说,就是太过于朴素了些,没有贵族郎君身上的轻浮气。
也是,能缜密狠辣到如此地步,确实和倚马章台的少年郎不一样。
或许是察觉到她的打量与探究。
谢敛搁了筷,问道:“还有油饼果子,宋娘子要尝一尝么?”
她的警惕,因他一句话再次烟消云散。
宋矜瞄了一眼炸面食的锅,香喷喷,脆生生,瞧着非常香。而她大概是饿过了,虽然已经吃饱了,却总想要再吃一点什么。
若是往日,她会忍住这种不必要的渴望。
但今日太累了。
一连几日,她都在煎熬中度过。
“好。”她点了点头。
但一抬头,宋矜就被蔡嬷嬷轻轻瞪了一眼。她无措一刹,真的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,毕竟时下女郎都将就纤瘦文弱,生怕被人瞧见多吃一点。
谢敛眼底似有笑意,招手要了三个油饼果子。
宋矜有些不好意思,也没影响吃油饼果子。
直接吃又香又脆,泡了汤吃厚实鲜甜。她吃得撑了,才搁下筷子,专心专意地看着谢敛,说道:“多谢谢大人。”
不管怎么说,每次求人,谢敛都帮了她。
谢敛摇了摇头。
宋矜犹豫了一会,才很小声问道:“谢大人,我听闻我家的族人,都被关押……”她很怕谢敛这样看不出喜怒的人,头一次察言观色到如此地步,见他没有不悦才继续说,“我不知真假。”
青年搁在木桌上的手骨节分明,冷白如玉。
就她看来,是最适合执笔握卷,或是调琴弄香的一双手。宋矜简直无法想象,他这几日在京城中,杀了无数逃难的流民,染了满身血腥。
谢敛抬眼,朝她看过来。
层叠披散的帷纱后,女郎的脸白生生,乌黑眸子怯生生。她对他的恐惧似乎更浓了些,却没有那么抗拒与他靠近,这实在有些古怪。
他只略作思索,回答:“暂被关押。”
果然,对面的女郎眸色微黯。
她欲言又止,谢敛想起如今城中对自己的评价,握着茶碗的手微紧。他垂眼,收敛了眸底的情绪,率先开了口:“我原没料到你能来。”
只要迈出这一步,她在何镂那就危险了。
宋矜之所以信他,其实也只是赌一把。既然是赌一把,当然犯不着将自己的安危也押进来,更不可能存了真心信他。
对面的少女似乎想说话,但街角的小吏先一步冲了过来。
男人腰间别了个乱糟糟的人头,手里的刀卷了刃,已经被血浸得通红,满身满脸都是飞溅的血迹。他一出现,四周出骚动与尖叫,霎时间乱作一团。
宋矜被奔逃的人撞到,下意识扭头。
谢敛都来不及阻拦,少女的目光就撞到那人身上,瞳孔猛地一缩,连惊叫都吓得无法叫出来,整张脸煞白成了一片。
他下意识伸手,捂住了她的眼睛。
就如许多年前那般。
“谢……”女郎的嗓音带着颤抖,绷得声音干涩难言。
但几乎是立刻,她就回过神来去摸蔡嬷嬷。谢敛被她胡乱抓了几把,压低了嗓音提醒她,果然宋矜伸手将蔡嬷嬷抱进怀里,低声安慰起来。
谢敛分不清她是要谢他,还是要与他说话。
见宋矜护住了蔡嬷嬷,反而像是没有那么怕了,他也收了探究的心思。
追来的官兵围住男人,暂时控制住了场面。而在谢敛吩咐了官兵后,配合默契的官兵将人群疏散,在非常快的时间内,将街道收拾得仿佛什么都没生过。
宋矜一直跟着谢敛。
听着他逻辑严密、语气平静的交代,每一处都透出熟稔,十分游刃有余。宋矜才后知后觉,彻底将传言中杀人不眨眼的谢含之,和刚刚带她吃馄饨的人联系在一起。
等到官兵远去,空气中的血腥味也被吹散。
谢敛松了手,道了声失礼,才提醒她:“宋娘子,天色不早了,路上务必注意安全。”
她看着清清冷冷的谢敛。
满脑子都是大片的血,几乎无法忘掉。宋矜脸色又变白了几分,她背后升起凉意,本能着往后退了几步,胡乱对着谢敛行了个礼,匆匆告别。
谢敛默默不语,只是点了点头。
等到走远了,宋矜才后知后觉,打了好几个冷噤。比起提刀砍头的流民,宋矜越来越恐惧于谢敛,他可以轻而易举地,把她一家都打成“反贼”。
如刚刚那般,高高在上地睨着狰狞的男人。
有着滔天权势做底气,轻描淡写地交代一句,“就地诛杀,清洗干净。”
谁敢多说一句什么?
今天是最后一天,明天就结案了。
宋矜有些踟蹰,恐怕自己来见谢敛的事情,已经传到了何镂耳朵里。前是狼后有虎,回去的路仿佛格外地短,宋矜下了马车,院子却很平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