毕竟这里永乐十八年才刚刚建成,百废方兴。一座城要养出郁郁人气来,没个几十年工夫是不行的。
他们按照周德文的指示一路北行,跨过长安街,很快便来到西四牌楼下方。再稍一转头,便看到了那一座万松老人塔。此塔坐落在一片低矮的房屋之间,乃是元相耶律楚材为老师万松禅师所修,通体用青灰大砖砌成,密檐八角,计有七层之高,造型颇为朴实庄重。
若以高大而论,它自然远不及鸡鸣寺或大慈恩寺的佛塔。不过今夜黑云麇集,隐然有压城之势,反将这一座砖塔衬托得十分挺拔,在黑暗中有若一根擎天大柱,直刺黑云之中。
“有些奇怪”吴定缘环顾四周,觉得附近缭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。
此时已过戌初,按说城中居民早就该安睡了。可他却能感觉到,附近的房屋虽然都黑着灯,可不少人应该还醒着,不时会传出一些响动。偶尔还会有黑影一闪而过,然后迅消失在街尾巷角。
昨叶何掏出火折,点亮灯笼,一团微光照亮了周围的环境。只见泥泞的路面之上,撒落着很多杂物,什么木帚纺锤、褡裢破罐,甚至还看到一条打着补丁的大绿亵裤,蛇一般缠绕在半插在泥里的一根晾杆上。吴定缘让灯笼靠得近些,很快注意到在路旁的土墙下端,有一条明显的水渍线,与地面相距足有两尺多高。
今天那场大雨,竟让这一带足足积出两尺多深的水来。虽然现在水势退去,但黑云仍在,如果再来一场大雨,只怕这里会再次变成泽国,怪不得城中的居民们都不敢安睡。
吴定缘和昨叶何同时松了一口气,只要不是官家的埋伏就好。他们把马匹随手拴在万松塔前的小树上,然后闪身钻进了旁边的砖塔胡同里。
之前昨叶何特意给吴定缘讲过,北方所谓“胡同”,是从鞑子语里来的,即是江南的里弄巷子。这条胡同细窄如韭,两侧逼仄,中间只容两人并行。他们走了约莫五十步,在右侧看到一座不大的四合小院。
这小院的门楣朴实无华,只有门板上那一对黄澄澄的虎头铜环颇为招眼。昨叶何上前拽着门环拍了两下,不料它似乎带动着什么机关。只听门内先是传出“嘎啦嘎啦”的声音,随后一阵“当啷啷”的铜铃响动,在漆黑的胡同里回荡许久。
昨叶何吓了一跳,下意识地缩回手来。吴定缘紧握铁尺,朝左右望去,生怕引来闲人窥视。这时一个声音从门板后传来“谁呀”
这声音虽是男声,却有些尖细,而且尾音甩得生硬,似是外夷口舌。昨叶何道“谯郡张侯,代问阮安公公好。”院内沉默了片刻,“咣当”一声大门开了半扇,露出一张脸来。
这人看年纪也就三十出头,相貌却有些古怪尖颌厚唇,面黄无须,双眼如同两道细缝,不仔细观察甚至分辨不出睁闭。吴定缘从怀里拿出一张信笺,这是张泉的亲笔手书,小心地用旧纸包着,还裹了一层防湿的油布。
阮安拆开信看了一遍,这才把大门推得更开一点。原来这人身材十分矮小,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童子。吴定缘迈过门槛,正要往里走,忽现这位阮公公原本推在门上的手一松,那两扇门便自动“砰”地弹回了原位,不由得“咦”了一声。
“不过是在门后拧了牛筋,借其扭力罢了。”阮安淡淡地解释了一句,背着手把他们两个引进院中。
院子里的情景,完全出乎了吴定缘和昨叶何的意料。寻常官宦的院子里,无外乎摆些花池鱼缸、怪石盆栽之类的东西,至不济也要有些屏风藤椅灯笼。而眼前这个小院子里别的什么都没有,满满当当,摆满了各种小样。
但凡营建,工匠须先搭出一个小尺寸的模型,待验证无误,再放大尺寸施工,谓之小样子。可吴定缘还从未见过这么多小样齐聚一堂。
它们俱是梨木质地,有殿宇,有楼阁,有牌楼,有祭坛,造型无不精巧细致,梁、柱、桁、枋、椽一应俱全,甚至连望板、楣檐都纤毫毕现。小的只有巴掌大小,最大的也不过刚能盖满半张方桌,感觉半个京城都缩微在此,令人眼花缭乱。
昨叶何赞道“果然如张侯所言,阮公公这一双手,真是巧夺天工。”阮安没什么表情,只是袖手一指“今天京城内涝严重。这些东西最怕浸泡,都被我搬到院子里来了,没什么落脚的地方,两位恕罪则个。”他的语气几乎没什么起伏,仿佛只是照本宣科。
吴定缘故意道“公公不必客气,这么大的雨势,神仙也难救啊。”阮安一听这话,细眼睁开一线“什么神仙难救。当初若听我的规划,在九门立起九闸,自西北至东南贯通护城河,何至于涝成这样”
吴定缘和昨叶何对视一眼,心中俱是暗笑。果然如张泉所说,面对这位公公,别的不必说,只要把话题引到营建上来,他便会主动开口。
这位阮安阮公公不是中原人氏,而是来自交趾。永乐初年,英国公张辅平定安南,带回几个小童入宫侍奉,其中就有他一个。阮安颇有巧思,尤其在营造法式上极具天赋,只凭目测心算,无不合尺规,是宫中有名的匠才。永乐皇帝对阮安颇为欣赏,甚至委派他以营造库掌司的身份,参与兴建北京新城与漕路,可谓破格信重那阁上闸,便是他的杰作。
按照张泉的话说,阮安此人有一个痴绝,一心钻研营造法式,旁的都不关心,宫里笑称他为“木呆子”。汉王就算买通京中所有官员,也断不会想起这个人来。吴定缘他们到了京城,在阮安这里落脚最为稳妥。
几个人绕过这一堆物什,走进后院屋子。只见装设极为朴素,床头窗边全是大大小小的榫卯构件。张泉说得没错这位公公的心思全在木石上,连自己的生活都不怎么上心。
“张泉让你们来找我,要定做什么”阮安问得很直接。
吴定缘道“阮公公可知近日宫中之事”
“你是说三大殿被迫停工的事”
永乐十九年四月,内廷的奉天、谨身、华盖三大殿遭雷击起火,几乎焚成了一片废墟,损失浩大,至今仍未修完。阮安身为内宫监的宦官,对朝局剧变一无所知,居然先想起来的是三大殿修复工程,实在痴到了一定境界。
吴定缘微微敛起惊讶“你想不到别的吗”
“先皇给我颁下的职责,是尽快修复三大殿,别的诏书里没说。”
昨叶何道“当今天子不豫,这么大的事,您难道不知道”
阮安微微皱了下眉头“好像听人说过。”他似乎努力地理解了一下,一拍巴掌,“哦,怪不得紫禁城各处便门都封闭了,工料工匠也不得进,原来是因为这个。”
“呃”吴定缘和昨叶何对视一眼,一时都有些无语。古往今来的宦官有忠有奸,可像阮安这么迟钝的人,真是绝无仅有。
他们本来还想从他这里打探到宫中详情,看来是没指望了。昨叶何退而求其次“如今事态紧急,阮公公能否设法安排我们入宫一趟”
只要能与张皇后联系上,他们就算完成了进京的使命。
阮安连连摇头“我不是说了吗紫禁城的几处便门都关了。我都没法进去视察三大殿工地,怎么带你们进去”
吴定缘叹了口气,看来这位还是没意识到严重性啊。他决定把话挑得再明白一点,便从太子宝船被炸开始说去,将两京之谋言简意赅地说了个通透。阮安听完,双目陷入呆滞,呆立在原地喃喃道“怎么可能,怎么可能,你亲眼看见了”
“不错,这是我的亲身经历。”
阮安神情激动地抓住吴定缘的袖子“那你说说看,船里到底装了多少斤虎硫药,又放在什么位置,才能把整条宝船炸成两截”
“”
吴定缘彻底服了。这位匠痴听完两京之谋,最关心的居然不是太子死活,而是炸船的技术细节。这时阮安一转身,从床底下拿出一个木制宝船的精致小样,比画着问吴定缘更具体的爆破过程。
他厌恶地把阮安推开,像看傻子一样瞪着这宦官,心里直埋怨张泉。张泉说过此人有点直鲁,可没想到会直鲁到这地步,就是一根旗杆都比他要会变通些。
这时一旁的昨叶何眼珠一转,故作神秘地对阮安道“你可知道三大殿停工的真正原因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