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宸殿内,瑞脑消金兽。
偌大的金色盘龙梁柱下,偶尔传来低沉的咳嗽声,皇帝的身子还未痊愈,正斜靠在塞满软垫的龙椅上。
大殿中央,杨皇后同宣王妃站在一处,一个盛装华服、雍容华贵,面上尽是从容之姿,另一个则一身素装,眉目聚拢、怒气横生。
依礼,外臣女眷无诏是不得进宫面圣的,但宣王妃着实是吞不下被一个黄毛丫头逼问的恶气,近来暴躁易怒得紧,晌午时分便去坤宁宫拜见了杨皇后,添油加醋地将李南絮和轻影数落了一通。
杨皇后向来是公允慈爱的做派,亲王之妻被欺辱到如此地步,她哪有放任不管的道理,但又碍于李南絮有公事在身,后宫不得干政,她只好将宣王妃带到了紫宸殿,去请示皇帝的意思。
殿中烧起了地龙,呼吸之间尽是燥热之气,皇帝已在殿中处理过许久的公文,几名内侍正一前一后整理着批阅过的奏本。
“景王,宣王妃说你今日不顾礼法,命人擅闯宣王府且言语不敬,可有此事?”皇帝的声音略显嘶哑,扶着杨怀德的胳膊站起身来,活动了一番筋骨。
李南絮未承认,也未否认,恭敬道:“楚家兄妹自河庭城时便对公主失踪之事颇为忧心,唯恐此事引来西樾国的不满,战事再起,故而一直在助儿臣寻找公主。近日儿臣在大理寺的配合下已经查到了谋划本案的真凶,但需要宣王妃佐证,故而儿臣才命楚侯家的二小姐代儿臣跑一趟宣王府,她是女子,事出紧急时出入内宅更为便宜。但儿臣忽略了她并非公门中人,此事本不宜出面,是儿臣考虑欠妥,引来宣王妃误会,儿臣甘愿领罚。”
李南絮一番话可谓滴水不漏,既圆了轻影擅入王府的谎,又暗暗提醒皇帝,因公事入宣王府属情有可原,再以请罪之姿加以退让,反倒显得宣王妃不深明大义了。
宣王妃瞬时气得怒目圆睁,在皇帝的注视下,她忍住了破口大骂的冲动,趁机道:“妾身的锦禾为了大周朝的江山社稷不远万里北上和亲,你作为送亲使未完成使命不觉得羞愧便罢,竟还好意思为楚家兄妹说话,若非他西北侯没有管好北境,锦禾如何会在北境殒命,他西北侯府本就有不可推脱的罪责,那楚家丫头恐是因为心中有愧,才会打着协助办案的幌子想要替侯府逃脱罪责。”
李南絮犹记得,上回在宣王府吊唁,宣王妃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是这般咄咄逼人,他念在宣王妃是一位痛失爱女的母亲,并出于锦禾的面子,并未同宣王妃过多计较。
时至今日,锦禾既为假死,并联合莫珩演了这么一出大戏,又有几分考虑过他这个堂兄的境遇,他又何必再给她这个蛮不讲理的母亲台阶下。
李南絮从昏黄的光影下抬起头来,凌厉的眉眼下盛满戏谑的笑意,他虽换了亲王朝服,脸上隐约的血渍却未擦净,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下显得格外森冷。
李南絮道:“叔母午间便入了宫,恐怕还不知,您的宝贝女儿连同您一并骗了吧?”
殿内空荡,李南絮清澈而底气十足的声音久久萦绕在众人耳畔,似在静谧的天空划开一道口子,引来无数的侧目和探寻。
宣王妃愕然地看着李南絮:“你究竟在胡说八道些什么?”
皇帝眯了眯昏黄的眼,问李南絮:“你有话不妨直说?”
李南絮从袖中掏出奏本,躬身,双手奉给皇帝,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:“儿臣已经查明,锦禾企图以假死逃避和亲,联合校尉莫珩杀害了乌衣巷平民乔翘及宣王府丫鬟绿央,并买通刺客袭击送亲队伍,致使禁卫军死伤惨重,桩桩件件,证据确凿,还请父皇明鉴。”
一语毕,全场哗然。
杨皇后本是信誓旦旦引着宣王妃进的紫宸殿,听到李南絮此话,面色骤变:“景王,你此话可当真?”
皇帝接过奏本看了一眼,乱眉越拧越深,最终走到李南絮身前,居高临下地审视他许久:“你口中的真相,实在匪夷所思,锦禾那孩子向来温良谦恭,怎会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?”
李南絮道:“回父皇,证据就在大理寺。”
话音未落,一蓝衣小太监进了殿,小声通传了太子和顾彦椿求见的消息。
皇帝看了殿内众人一眼,抬起枯瘦的手,沉声道:“他们二人来得正好,宣。”
顾彦椿和李南晟匆匆赶来,甫一进殿便被扑面而来的凝滞热气袭满全身,殿内人数不多,却个个面如土色。
皇帝问顾彦椿:“和亲的案子查清了?”
顾彦椿俯身应:“是,嫌犯为禁卫军校尉莫珩,是他杀害了一叫乔翘的女子,伪造了公主被害的假象。”
皇帝对李南絮三日内便查清此案颇有些惊异,他见顾彦椿也笃定地点头,不禁侧目看了李南絮一眼。
这一眼,竟像是父亲看向了自己的儿子,颇有深意。
李南絮心中一滞,似是不习惯皇帝的这种眼神,有些无所适从。
殿内安静许久,高大的龙纹灯台上烛火明灭,灯影打在李南絮脸上,他的面容依旧冷淡如水。
皇帝很快收回目光,又问顾彦椿:“景王说锦禾还活着,你可亲眼见过她?”
顾彦椿摇头:“锦禾公主应是藏起来了,臣已派人去城中搜寻,想必不久便有结果。”
皇帝点头“嗯”一声,看向宣王妃:“王妃可还有什么想说的?”
宣王妃大惊失色,瞬间跪倒在地,哭诉道:“锦禾的尸身是景王亲手交到妾身手中的,那尸身上的衣裳和饰都是锦禾生前佩戴之物,尸体的身量也与锦禾别无二致,景王如何就能断定,死者并非锦禾,除非有人将锦禾带到妾身眼前,否则妾身绝不相信。”
李南絮闻声极快地看了宣王妃一眼,问道:“敢问叔母,锦禾身上可有什么便于识别的胎记、印痕?”
宣王妃哽咽着抹了一把泪:“锦禾自小皮肤便好,从无胎记、印痕,除了,除了右手掌心有一颗痣,再无其他。”
李南絮想起了乔翘的那幅寻人告示,告示中有画像,也有对乔翘身形特征的简单描述,乔翘身长五尺有余,右手掌心也有一颗痣。
这一切未免过于巧合,而宣王妃所述,与他先前了解的完全不同。
李南絮嘴角噙起一抹森寒的笑意,一直萦绕心中的困惑豁然开朗:“原来误导我们的不是别人,正是叔母你。”
宣王妃哭声僵住:“你在说什么?”
李南絮正色道:“侄儿先前说得不完全对,您不是被锦禾骗了,是您和锦禾一起骗了我们。一个母亲,怎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,只有一种可能,那便是有意隐瞒。叔母,据侄儿所知,锦禾的右手掌心根本没有什么痣,反倒是左手的手腕上有一指甲盖大小的烫伤,这一疤痕乃北上途中,她为流民放食物时侄儿亲眼所见,而那右手掌心有痣的,是那具躺在棺材中的尸体,真正的死者乔翘。叔母,你掩饰得极好,你在看到尸体第一眼时,应该就知道不是锦禾了吧,但这也如了你的意,毕竟有人替锦禾去死了,你的锦禾便能逃脱和亲的命运,博得一线生机。你知我们盯上了莫珩,索性顺水推舟卖了莫珩,你告诉轻影锦禾去过杏安楼,助我们抓了莫珩,是因为你知道,莫珩对锦禾情根深种,他跟你一样,会为了保护锦禾不顾生死。但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在父皇面前信口雌黄。若侄儿猜的没错,今日叔母闹到皇宫中来,也是为了绊住侄儿的脚,给锦禾的逃脱搏得一线希望吧?莫非,叔母这两日在京中见过锦禾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