瑰里不是没有观览过犒军恢宏壮观的景象。她三岁时萧锵曾带她站在墙头,迎着新生的光辉观甲胄旌旗。她还记得,是因为父亲不放心年幼的她和阿弟在府里,才给了她这一次拓宽心胸的机会。不过,三岁的那场记忆如今在她脑海里已经只剩下浪潮般模糊的景象。所以,她想去追寻那些远去的碎片。
心中想着此事,瑰里不觉间走入了后院偏僻的小径。此处是下人烧水、浣衣等打杂之地,璴里在此生活了两年都不曾认识这里。
这里本应是下人们稍为放松的地方,却恐于萧长霖向来待奴辈的严苛,他们竟是一刻也不敢松懈,生怕一个过失便惹到这位面色冷峻的王长子。瑰里本是无心走入,方要离开,却似乎听到了些许窸窸窣窣的话语,她不由得驻足而闻。
那是几个侍女在私语。“你听说了吗?咱们夫人那次生病实则是因为肃侯。”那人说得小心翼翼。
另一人哑叫一声,回道:“原来是这样。但是,咱们夫人终温且惠,也不曾得罪过谁,肃侯怎么会这样做呢?”虽看是为璴里抱不平,瑰里却听出了一番别的用意。
那人道:“夫人出阁之前似乎与那时的卫仲子有过一段故事,可能是他不甘心,或是想忘掉她吧。”
另一人道:“所以如今夫人还念着旧情?她可真是……”
话还未说完,就被一个童声冷冷截断:“你们在说什么!私下议论你们的主子,还是一个对你们尤其好的主子,你们内心没有一点是非之观?或是你们不怕令信秋姐姐知道受到责罚?”
二侍女转身,不知为何,夫人的妹妹忽然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了她们面前,那神情仿佛要将她们绞碎。
虽说瑰里本是不想与她们发生正面矛盾,但在她幼小的心中,她实在不能忍受可怜的阿姊被这些阳奉阴违的长舌妇所置喙。话语出口的那一刻,瑰里自己甚至也有些后悔,她为什么不能听她们说完呢?
见这个孩子将自己的头领搬出来,众侍女忽然间寒意上身。在这个府邸,几乎是动辄得咎,又岂能容忍她们这样议论王室子女?长子夫人璴里温柔宽容,又对她们半管不管的,她们的心素日也就放下几分。可她却有一个这样爱憎分明的妹妹,她们便无法再轻视这个看着弱柳扶风的主子。
众侍女想到信秋,竟一齐伏地。
();() 瑰里本也不是想着教训这几个猖狂的奴婢,面对她们的请罪,她并没有感到满足或心安,反是后退两步跑走了,余下几人不安地面面相觑。
瑰里一路跑到璴里门前,彼时璴里正在床榻上哄着小留宁。听到格香的报告,璴里将留宁交给乳娘,笑意盈盈地面对着进来的瑰里,却见她面有愁容。
瑰里嘴唇微微抖着:“阿姊……”
璴里一惊,忙招手令她在自己身旁,抚摸着她的小脸道:“怎么了?同阿姊说,阿姊定尽自己所能帮你。”
瑰里望了望她,犹豫道:“阿姊刚有小娃娃,我还是不让阿姊伤心了。”
璴里抿嘴笑笑,道:“瑰里长大了,但有什么事情说出来还是比憋在心里好。”
瑰里问:“那阿姊呢?阿姊遇到事情会说出来吗?”
听到这话,璴里心中酸涩。她是亲人坚强的后盾,但她自己呢?谁是她的后盾?她曾经也有这样一个可以依靠的人,但那个冬天一道冷冰冰的诏书,已经让他们离得越来越远了。
瑰里的话,令她猛然想起当年父亲去世之时这个小女孩问她的话语:父亲为什么不保护我们?她当时的回答是,你要自强。如今,瑰里变得更加坚强,她却在不经意间脆弱了。
璴里却道:“会啊,信秋和格香都会替我分担忧愁的。”
瑰里有些啐啐地道:“她们是忠心的婢子,可这府中其他的人呢?”
璴里似敏锐地发现了此事的本源,问道:“其他人怎么了?”
瑰里只是道:“阿姊,你爱姊夫吗?还是你爱卫骅哥哥?”
璴里心中一沉,想必是有人有心制造谣言却无心令这个孩子听到了,她便亲自来向自己确认。可而这个问题,她又怎么清楚呢?她曾想过忘记过去、接受现实,可她就是这样情感丰富的人,想要治愈过去的伤痕谈何容易。璴里不语,耳旁却是瑰里再次的询问。
璴里握住瑰里的手,柔声问道:“假若未来你同一个人相知,甚至是相爱,此时你可以选择嫁给另一个更加位高权重的人,你会如何选择?”
瑰里有些诧异:“阿姊你……”
璴里摇摇头:“我这是迫不得已,若是你有选择的机会,你会怎样迈出这一步?”
瑰里道:“那必然是和所爱的人在一起啊!‘得成比目何辞死,愿作鸳鸯不羡仙。’无论他出身如何,或者哪怕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六品官员,只要他是真心爱我的,那我定是要和他在一起的。”
璴里问:“如你所说,假如他是一个位卑言轻的人,那你怎样知道他是真心而非看上了你的出身呢?”
瑰里顿了顿,道:“卫翌叔父曾给我讲过一个道理:日久见人心。”
璴里想,瑰里的内心还是那样简单纯净,她也是一个对自己十分自信、甚至是自负的女孩。璴里话题扭转:“那若是你无法决定自己的未来呢?你会怎么做?”
瑰里抬起头,目光坚定地令璴里一惊:“那就同命运做朋友,世事千难万险都敌不过一颗勇往直前的心。”
璴里道:“你认为你再长大一些,还会说出同样的话吗?”
瑰里反而摇头:“不,阿姊。一味地向前便是愚笨,还是要审时度势、厚积薄发。我所谓的勇往直前,指的是不将命运照单全收,无论好与坏。死于安乐是必然,而过度的忧患也不一定是好事。”
这样的话,璴里似曾相识。她惊诧地问道:“这些道理,是父亲给你讲的?还是母亲讲的?”
瑰里当然不会将她上次在东市所说过的话讲出来。她只是道:“卫三郎君同我讲,人如同一只小鱼,无法跃出禁锢它祖祖辈辈的渊。我便思索着,它游于海是常态,但若是奋力击穿浪花,哪怕只有一刻的光辉,它都是勇敢的。”
璴里将瑰里拉至自己怀中,轻轻抚着她:“卫叔子是个好孩子,好好同他相处。”谢谢你鼓励了我,若你同他彼此有情,千千万万不要走上我的旧路。
夕阳斜照,染遍天际,抛洒在宫阙楼台间,瑰里发间的金钗闪闪发亮。斜阳缱绻,天边壮美,隐约的玉箫声悠悠扬扬。这样音色的玉箫,她似乎在哪里听到过,埋在心底的记忆怎也提不起来,她一时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到的。
倒是女淑眼睛一亮:“这是四公主荟的玉箫啊!”
提到这个名字,萧荟仿佛又站在了她面前,那个莞尔的笑总是暖人的。她们两年不曾相见,不知她如何了。她还像先前一样忧郁温柔吗?她出阁了吗?她的母妃还好吗?
还是那片树林,萧荟坐在石桌前吹着玉箫,箫声凄婉,如衷肠切切。瑰里早已在远处静静等待,直到一曲终了,才轻轻走过去:“荟阿姊。”
萧荟转过身去,看到她微微一笑:“两年了,你还记得这片地方,还有我的箫声。”
瑰里盈盈一礼,道:“荟阿姊的箫声柔和而略带忧伤,纯净而空灵,正如荟阿姊自己。”萧荟道:“妹妹谬赞了。”她走到瑰里面前,又道:“妹妹可知,近日父王召见我,独将我安排在拾兰妹妹的宫殿,甚至有传言说,我在未来会成为她的陪嫁。”
瑰里忙问:“为何单独将你与她安排在一起?二公主和三公主呢?”
萧荟道:“二姊前些日子嫁走了,嫁给了雍齐将军的长子雍轸;三姊最近又生病了,听说还病得不轻。若我真的成为拾兰妹妹的陪嫁,那……也是我的命。”
正是盛夏时节,瑰里却发觉萧荟的双手有些发凉。她劝道:“荟姊勿要想太多啦,大京三族优秀男儿那般多,你又是主上的女儿,岂能随随便便给你安排个夫婿?”
萧荟道:“也是,但愿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