泮宫坐落于王宫之偏侧,距新居辟芷院十分近。其建于琰始君时期,是历代琰王之子女学习之地。此时,琰王萧铿之子女将进此学习。本是与瑰里、定南等不相干,此消息却由侍人传令到了辟芷院。
侍人向卫氏解释道,由于先王仅有萧铿、萧锵二子长大成人,又是一母所出,兄弟情分远高于与他人。此番河洲战萧锵亦为国献身,卫氏虽识字也明理,却也无法若他那般培育子女,谈何耳濡目染?
若萧铿放任不理,那么他的侄子侄女便无法像其他望族子弟般自小学习各类技艺——尤其是幼子萧定南,他所受的教育,对于其整个人生都至关重要。萧铿需让自己同胞手足在天之灵能够安心,于是,他便赋予萧璴里、萧瑰里、萧定南入泮宫学习的特权。
侍人辞去后,卫氏立在院门口呆住了。她喜——她不希望她的儿女将来一无是处;她亦忧——她和她的儿女,算是避不开了。
不料璴里听得此消息,却对卫氏道:“母亲,我在家读读书便好。”
卫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,隐隐的悲哀飘飘而来。璴里幼时,丈夫萧锵曾带着她认识琰、骊、云贺三域文字,给她讲各类历史故事,使她从很小便明白许多道理。如今这种影响依旧在,父亲却永远也不会再她身边了。也或许璴里年长不喜热闹,她还是更愿意在房内读书。卫氏没有再想,便轻轻点头了。
兰谷是卫氏的陪嫁女婢,与卫氏年龄相仿。主仆二人相识多年,卫氏知道她的稳重忠诚,此时最放心的女婢也自然是她。于是次日,兰谷便和女淑、青棠这两个较年长的侍女将瑰里和定南送至泮宫。兰谷为人谨慎,对于两个不熟事的新侍女,亦是很好的引导者。
泮宫建筑不高,设计却是精巧。几百年来亦修修补补,不怎有陈旧之感。此时泮宫前的人正有序地排成伍进入其中。
瑰里年幼,也知此时要较平时更加小心。左右望望,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于她前方的一名公主。这名公主比她高了不少,举止端庄而显气质不凡。瑰里从小就认为,似她阿姊这般身姿绰约,温婉娴静而秀外慧中的女子是家家自小就须要求女儿的——她从未见过似眼前人这般里外都透着傲气的人。
正想着,就已走至泮宫门口。侍卫感到眼生,却已隐约猜测到几人的身份。他欲伸出一只手臂将他们拦下,却不料兰谷口快:“此为季卫夫人之子女。”
侍卫的眼神变得有些莫测,眼中疑云却随即消散。瑰里隐隐中有感,她捏紧了定南的袖子,定南亦不语。兰谷见他准许,便大步携瑰里和定南走入了泮宫大门。经年知事,她的阅历虽深于一般奴婢,但如今,却还是隐隐感到惧怕。澄空万里,阳光倾泻下来,穿过枝叶,照在瑰里的心上。对于瑰里来说,这是她人生中重要的一天。
姊弟二人在不同学阁,方走进大门便分开了。
瑰里的学阁名为眉泠台,是琰始君专为公主的教习而修建。眉泠台有一位教习女艺的女师,精于舞蹈、诗赋。瑰里不知怎的,感到有些扫兴——她隐隐感到,她想要的,并不是这些。
女师在屋子中央飘飘而舞,那些极欲表现自己的公主们便效仿之。瑰里注意到,那位在门前所见的公主此时正转身舞袖,美似下凡的仙子。瑰里纯真地想,她绝对是琰王萧铿的女儿中最有个性者,她的未来之路定会明亮而开阔。但她似乎做不了这样的人。瑰里望向万里无云的碧空,时常有欢笑声入耳。虽是百花初开的春日,她却感到炎夏般的闷热。
萧璴里今日出府便提着衣裙一路小跑,穿过一条车水马龙。在她感到就要累得昏过去之时,终于近了琰水。璴里瞬间提起了精神,她隐约望到一个翩翩的人影孤单地立着,若“所谓伊人,在水之涘”。她知道,那是卫骅,是辅国令的二子,是她幼时的伙伴——更是,她如今的伊人。
盈盈之水,所蕴深厚,琰开国来多少夫妇在此结拜。史册有云,这是一条深情的河。璴里望到卫骅,欣喜之色似乎瞬间替代了疲惫。她复提起裙褶,激动地奔向那显得如此清冷的人影,欣然道:“骅……”
卫骅却感到不知如何面对她。他转过头来,面上尽是落寞。璴里原本以为卫骅会似往常一样露出灿烂的微笑,迎她入怀,给她讲许多有趣的故事——但如今,卫骅却判若另人。
对于卫骅,他心中的怆然与激动相交。他若往昔一样开口:“璴里……”却忽然改口:“不,萧大小姐,您从后还是唤我卫仲子……”
璴里的腿一软,忽然向下倒去。卫骅惊得瞬间窜起,飞快地一手搂住她的肩膀,一手扶住她纤细的手臂。璴里本就已经极度疲惫,此刻再受如此之大的精神冲击,竟是未支撑住自己的身体。良久后她才情况稍缓,卫骅见她已无大碍,才将手臂收回来。
璴里周身都在颤抖。卫骅素日纵使心情不佳,亦不会待她如此。片刻前他对于自己的扶助,方让自己得到一些温暖;现在,却使她的心冻僵了大半。
两行清泪自璴里的眼角淌下,她想到定是有事情发生在了卫骅身上。她的声音极微弱:“卫仲子,发生何事了?”
();() 卫骅不忍看她如此可怜。他无法继续保持已经破碎的矜持,忽然拉过璴里,将她紧紧地搂住。卫骅轻轻安抚璴里,璴里听着他断续的哽咽声,而他感受着这一下下真真切切的轻颤。不知过了多久,云朵似遮住了阳光,琰水畔清凉了下来,二人的心却无法平静。卫骅终于道:“璴里,前几日令府迎了位贵女作客。”
璴里心中悸然。她缩成一团,惶恐地道:“是何人?”
“我只知父令和母亲对十分赞赏,叹她为静女其姝。我亦见那女子举止优美而得体,容貌‘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’,是父母亲所喜爱的。今日,母亲便和侍女进街市挑选上好的红绸和纱丝……”卫骅的声音愈来愈小。
璴里若抓住最后一丝救命稻草一般,离开他的手臂,转而抓住他的袖子,声音紧张:“令尊不曾答应过你,要你自己做主?”她不忍人生就这样被决定。她之前一直在饮苦,如今却仍旧不得舐甘?
卫骅低头,深深望着她道:“似父令这般的高官、重臣,君王定会将嫡出公主下嫁予其子,亦会在其女中,简优秀者配予太子……如今的王后是我的姑母,昔年就是这样做了太子妇,再做了新朝的王后。三弟又太年幼了,他是不可能的……”
萧璴里与卫骅自小结识,原是两小无猜,后彼此心生慕少艾之情。此时这对少男少女正盼着彼此父母能够成全的心愿。卫骅已向父亲卫原请求过多次,准萧璴里做他的妻子,却每次都被卫原一句“我已知此事”搪塞。卫骅内心唏嘘不已,在当今世界,出身望族决定了他的权力和地位,却无法给予他自己所最渴望的人间真情。他不能主宰自己的未来,只得任他人摆布。
璴里不愿再说什么。微风吹过,璴里若许如云长发飘到卫骅的衣衿上,良久无言,只有河水低低的哀鸣。卫骅心乱如麻,他不想让璴里再多一丝悲伤,哪怕是一毫。他方想出如何安慰璴里:“我定尽力向父令陈情。”
璴里目光黯淡,恍若未闻。她不肯相信这个世界的规则,但她无力去挣扎。
晌午刚过,眉泠台和萧定南所在的瑜阳台放了学,第一天的学习生活结束了。瑰里对于今日女师所授不能说不喜爱,或许,仅仅是她暂时无法对它提起兴趣。正当她准备离开眉泠台时,一个女孩走到了她面前。其衣着华美,王女风范毕露,瑰里感到她有些面熟,心中却是一紧。那女孩向瑰里行了个简单的礼,微笑溢开:“我似乎之前没有见过你呢。”
瑰里本吊起的心便松下几分。她回礼,却好一会才思索出如何应答:“我确是方才来的。”
那位公主也不介意,反是上前一步,道:“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?”
她也算是明眸皓齿,脸仍旧带着一丝婴儿肥,此番笑起来,甚令人感到和善。瑰里欣喜万分,她道:“我名萧瑰里。”
那女孩亦自我介绍道:“我名萧拾兰。”她的举止令瑰里感到,她的娘亲必是极有教养之人,她亦定是叔父萧铿所欣赏的女儿吧。
二人站在回廊上,阳光映得这两个小女孩眯起了眼睛。萧拾兰拉着瑰里走到荫下,她道:“瑰里,我感到你与其他人不同,你像是不大喜欢舞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