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谦面色一红,却没有畏缩躲闪,急切问道“他们呢”朱瞻基看了眼湖面“吴定缘和梁兴甫跟我一起跳了下来,苏大夫估计还留在城头。”
朱瞻基朝城头望去,上面已经空无一人,想必苏荆溪早就跑掉了。也是,她和另外两人不同,只是为了向朱卜花报仇才加入队伍的,如今眼看全军覆没,没有理由会跟着跳下来。他心中微微有些失落,又扫了一眼水面,暂时没看到吴定缘和梁兴甫的踪迹。
这时于谦对太子道“梁兴甫肯定没死,咱们先去前面的黄册库躲一躲”
后湖之上的这五个小岛,从洪武年间便被严格封锁起来,专用于贮存天下户籍黄册。这些黄册记录了南北直隶十三布政使司数百个州县的民生口数,因此数量极其庞大。朝廷在梁洲上已经建了十几间架阁库,才勉强能够装下。
他们随便挑一间钻进去,梁兴甫就算长了狗鼻子,也要搜上一阵。虽然这不解决根本问题,但至少能拖延一阵。
梁洲存放的都是册籍,最怕回禄,岛上严禁动火。负责日常维护的库夫们到了夜里,都去附近的龙引洲吃饭休息。所以,现在这个时辰,梁洲一片静悄悄的,空无一人。他们两人猫着腰,随便选定一间架阁库,悄悄钻了进去。
梁洲的黄册库以千字文排序,这一间的门楣用白灰刷着“地字第三号”字样。木门没有锁里面全是黄册,没人会对这些东西有兴趣于谦推开门,扑鼻而来一股微微的纸霉味道。他赶紧招呼太子进来,把门再迅掩上。
朱瞻基早知道后湖黄册库的大名,可这是头一次亲见。眼前是一个有两进深浅的敞亮开间,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十排柏木架阁,每排有十六座顶天接地的书架,每座书架分作八层,里面堆叠着密密麻麻的黄册,俱是长一尺三寸、宽一尺二寸的厚纸簿子。一个人站在架阁之间的过道中,视野会被浩如烟海的册籍填塞,仿佛它们正从四面八方倾压而来,令人艰于呼吸。
于谦拽着朱瞻基朝着库房深处走去,这里为了防火,地面都铺满细沙,走起路来沙沙作响。他们穿过一个个巨大敦实的书架,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黄册,最终选了个靠近窗边的死角蹲下来。这样一来,除非梁兴甫走进这座架阁库,拐到这一排的尽头,否则绝不可能现他们。而且地面的细沙,也可以让入侵者的脚步无处遁形。
他们蹲在窗下,乳白色的月光从宽大的窗口投进来,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古朴册簿之间飞舞,颇有幽邃静谧之感。这些册籍中最古老的部分,可以追溯到洪武十四年,比于谦或朱瞻基都大。
“这个梁兴甫呃,还是叫病佛敌的,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你们都认识”朱瞻基这时总算有余裕提出问题。
于谦笨拙地把头上的水草摘掉,压低声音,道“整个金陵,恐怕没有不知道这名字的。我虽然没见过本人,但也听同僚讲过。”
“梁兴甫是哪里人,之前做什么的,没人知道。只知道他第一次来到南京是在永乐十八年冬天。当时这人从聚宝门进城,好像要找什么人。也不知为何,他跟城门卫生了激烈的冲突。这家伙手段实在了得,一个人打散了整个城门卫,霸住城门,来多少援军灭多少。到了后来,他索性一路逆着人流往里打,一口气冲到了南城兵马司的堂下。”
朱瞻基倒吸一口凉气,这是何等威猛的战力,难不成是李元霸转世。“他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,难道整个守备衙门都是死人吗”
于谦叹了口气,道“永乐十八年,殿下你想想,那正是太宗皇帝迁都最关键的时候,两京交接,各处衙署忙得自顾不暇,哪还顾得上这个”朱瞻基一想也对,便让于谦继续说。
“南城兵马司的指挥集结了百余名好手,还从皇城调来了几队弓弩手,这才勉强把梁兴甫逼退。啧,这么多人逼退了一个人,真够丢人的。”于谦忍不住感叹了一句,“这一战让他声名大噪,整个南直隶都知道有个神勇的疯子,竟然直闯南城兵马司全身而退。可是所有人那时候都不知道,这只是一个开始”
朱瞻基倒吸一口凉气,如此嚣张,居然还只是一个开始这陈年旧事,竟听得他手心沁出汗来。
“梁兴甫从南城兵马司退出来之后,并没有离城,而是消失在城南街巷之中。守备衙门搞过几次搜查,都无功而返。他从何而来,到南京做什么,怎么藏身的,谁也搞不清楚。可从此之后,整个南京城便陷入无尽的恐慌之中,一到夜里他就出手生事,必有人遭殃。要么官员横尸街头,要么巨贾廊铺起火,要么秦淮河上的游舫莫名沉底,要么国子监的学子被吊在集贤门前,城里巡夜的小队铺兵全军覆没,也生了好几次甚至连大报恩寺里头的金身佛像,都被他一夜砸毁,从此他得了一个绰号,叫作病佛敌。”
朱瞻基略通佛典,知道这个“佛敌”是指佛祖的堂兄地婆达多。地婆达多是佛经里赫赫有名的恶人,他曾经投石砸伤佛祖脚趾,又在指甲里放毒药想抓伤佛祖双足,还曾驱赶疯象去踩踏佛祖,是古往今来唯一让释迦牟尼受伤出血的佛敌。“病佛敌”这个绰号,可以说是起得十分形象。
“那一段时间,百姓官吏一夕数惊,一入夜便关门闭户。梁兴甫一个人,竟搅得整个南京城惶恐不安。应天府和五军都督府实在没办法,公门精锐齐出,没日没夜查访,甚至面向江湖中人下悬赏。朝廷好不容易才算抓住梁兴甫的踪迹,把他堵在冶城山上。可惜这时不远处的柏川桥火药库离奇爆炸,诸军皆惊,竟让身负重伤的梁兴甫逃出了生天他去了哪里不知道,但至少没再回南京,直到今天。”
朱瞻基听得久久不语,光是听于谦的描述,都能感受到那滔天的凶焰。难怪白龙挂的老龙头认出他以后,二话不说,转身就走,谁会嫌命长跟这尊杀神对上。
于谦又道“我听说冶城一战,有个应天府的捕头身先士卒,划破了梁兴甫的面孔,这是病佛敌搅乱南京期间,第一次受的伤。现在回想起来,那捕头应该就是吴定缘的父亲吴不平。”
“啧”朱瞻基咂咂嘴巴,难怪梁兴甫现身之后,吴定缘的反应这么古怪,原来两边早有宿怨。
可是,他刚才明明听到吴定缘喊了一声“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贼”,这便奇怪了,难道说吴不平和梁兴甫之间不是仇人这么简单
不过,这时并不适合深思,于谦突然“嘘”了一声。两人保持着安静,竖起耳朵仔细倾听,听到远处有隐隐的声音传来。那声音似带呻吟,又像在怒骂,但有一点明辨无误,那是吴定缘的声音。
两人对视一眼,面色都难看之至。看来吴定缘运气太差,竟被梁兴甫制住了。这个能冠以“病佛敌”之名的恶人知道一个人搜不过来十几间架阁库,所以故意折磨吴定缘,想把太子引出来。
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圈套,梁兴甫甚至不屑做出掩饰。
怎么办
太子与一个小捕吏孰轻孰重,如何选择显而易见。他们完全可以趁梁兴甫折磨吴定缘时,从另外一个方向离开后湖。可是朱瞻基抿紧了嘴唇,双拳握紧复又松开。而于谦也没有劝说“大局为重”之类的话,眼神往沙地上瞟去。
远处的怒骂一阵紧似一阵。朱瞻基霍然起身,狠狠拍了一巴掌书架,激起一片灰尘,道“昨日那家伙在扇骨台救过我一命。若对一介小吏本王都要忘恩负义,日后史书会怎么写得去救他”
于谦闻言,脸色如释重负,道“殿下真是取义。”他本来想说孟子的舍生取义,可又觉得不吉利,只好勉强吞下前两个字。
朱瞻基谨慎地把头靠近敞窗,朝外看去,可惜从这个角度看不到情形,只能勉强分辨声音从百步开外的湖岸边传来。于谦曾来后湖参观过一次,他记性甚好,蹲在沙地上用手指画出一个梁洲布局的草图。吴定缘被折磨的地方,很可能就是在湖神庙附近。那是梁洲除了黄册库唯一的建筑。
“得想个什么办法才行”朱瞻基盯着沙土。救人固然重要,可也不能直接出去送死。
他们面对的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障碍,就是梁兴甫。朱瞻基勉强算是与之交过手,知道这人最可怕的不在技击,而在那不为万事所动的沉稳漠然。面对这种对手,你会感觉有一头巨鲸倾压而至,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改变它前进的轨迹。
于谦也走到敞窗前,想要看个仔细,脚边忽然“啪”的一声,似乎有东西落到沙地上。于谦低头一看,原来是那个从吴定缘家拿出来的小香炉。他刚才脱掉湿透的官袍时,把它顺手在腰带上系牢,这会儿绳索松垮,香炉便掉了下来。
于谦俯身去捡,手臂伸到一半,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。他吓了一跳,连忙摇了摇头,想把这个荒唐的想法甩掉。这太胡闹了,身为朝廷命官,岂能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可他越是想尽力摆脱,那想法越是在脑子里生根,竟然不受控制似的自行生长起来。等到于谦意识到不对时,它已变成一个完整的计划,除此之外别无他法。
犹豫再三,于谦用力捏了捏眉心,走到太子身旁,道“臣有一个办法,不知当讲不当讲”
就在两人伏低身体嘀咕的时候,梁兴甫正站在湖神庙前,朝着那十几栋架阁库凝望。他知道太子就藏身于其中一栋,却一点不见焦虑,视线略略高抬,把注意力放在半挂天中的蟾宫。
“当初我与你爹的第一次碰面,也是这样一个月夜。”梁兴甫负手而立,提到吴不平的口气,像是一位熟稔的故友。
在他身后,吴定缘被捆在一根幡杆之上,热气腾腾的鲜血从鼻子流出来,滑过下颌,再滴落到土地上,看起来凄惨无比。梁兴甫熟悉人体每一寸结构,知道怎样折磨才能呈现出最大的效果。
“去你妈的我爹当初瞎了眼,救下你这个疯子,早知道就该让你烂死在冶城山”吴定缘有气无力地喝骂道。梁兴甫转回头来,神情认真,道“铁狮子是这南京城里,唯一值得佛母度化的善人,我自然是要诚心报答你们一家。”说完他双手合十,念诵起经文来。
“要杀就快他妈动手”吴定缘喝道。这人看似沉稳,其实已经疯了。只有疯子才会如此沉醉地在杀你全家时表示这是在救你们。梁兴甫念诵完经文,摇了摇头,道“定缘,你怎么还不悟。这世间皆是泥沼,皆为火狱,欲要脱,就得满怀嗔念。我所做的一切,就是要你把恨意都释放出来,你何时对世间彻底绝望,彻底厌弃,何时才能羽化登仙,亲临净土。”
面对这种佛道混杂的奇谈怪论,吴定缘能做的只有卷起嘴唇,朝他吐出一口唾沫去。梁兴甫正要闪避,远处的架阁库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,把他的注意力引偏了几分,结果那带血的唾沫正中面颊。
铛,铛,铛,铛,像是什么人在敲着一扇破铜锣。
不过,那声音没有铜锣那么响亮,喑哑沉闷,音质也不均匀。梁兴甫循声看去,只见几间架阁库之间多了一个人影,看身形与太子一样。那人朝前走了几步,确认梁兴甫看到了,然后急转身,钻回到其中一间架阁库去。
这招“调虎离山”的拙劣程度,和他用吴定缘引蛇出洞差不多,几乎可以算作阳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