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傲雪心里一酸,眼泪一滴比一滴重,串珠似地淌个不休:“可我,我不知道要怎样直说……”
到了这时候,她已经哭得很伤心了。
杜景堂牵着她打颤的手,简直像握着冰块。他的脸颊偎过去贴她的额头,落下轻轻的一吻,小声道:“过去了,以前的生活都过去了……”
苏傲雪听了这话,有一瞬的工夫几乎忘了要呼吸。这话实在太知己了,他竟然知道这些眼泪所谓何故。
“我有时候还是会做噩梦呢!”苏傲雪投进他怀里,靠上他的胸膛,干脆放声地哭了起来。
她前半辈子过得真是难,不停地虎口脱险,不断地劫后余生。而每一次的历险,都会在她心上割开一道口子。那些旧伤痕,时不常地作,她会浑身冷、打颤,然后陷进一些不好的记忆里出不来。比如那天国际饭店里的田坤,还比如那群不入流的所谓导演……
那句“一哭二闹三上吊”把女人的眼泪贬得极其不值钱。似乎一个爱掉眼泪的女人,就是有目的地在博同情,是做作的表现。所以,苏傲雪有时也为自己爱哭的毛病感到愧疚。可她又忍不住想叫屈,她的眼泪都是有缘故的,是被男人逼出来的,怎么就不许她哭了呢?
方才在电话里,苏傲雪不敢直说自己在想什么。她很怕杜景堂嫌她想太多,又或是埋怨她钱没挣几个,倒是把人折腾得够呛。
现在听到杜景堂的话,知道他是完全懂得自己的,更能在行动上呵护她,心里一暖却更想落泪了。所不同的,这一次的眼泪流进心里是甜津津的。
杜景堂揪着心,想等她把藏起来的苦水对着自己倒出来,这样也许会好受一些。然而,他等来的却只是一阵阵的哭泣,哭得他五脏都要碎了。
“好,那等你下工了,我唱摇篮曲哄你睡。”杜景堂一面拿俏皮话逗她,一面把她抱得更紧了些。
苏傲雪心情早就放晴了,而她的眼泪有一大半,其实是因为感动。这时,听见这种哄孩子的话,当然是会笑出来的:“你不能熬得那样晚,你不是已经去委员会报过到了嘛。”
杜景堂并没有犹疑太久,满不在乎地说道:“我那个职位好比是过去捐官的性质,人家大概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吧。”
苏傲雪闻言,这才放心了些。她心里想到一句话,便仰高了头,望着杜景堂,渴望得到他的应允,含泪的眼眸里充满了殷切:“我会跟导演说……说,说……我男朋友来陪我了,那样,我胆子就大一些了。”
这种话不管以怎样的语气说出来,听在别人的耳朵里,人家并不会认为是心有所属的意思,只会理解为一个男子拥有了支配和独占这个女子的权力。苏傲雪本能地不喜欢这种从属的关系,但她又不得不承认,公开地宣布自己属于一个惹不起的男人,能够很好地保护她。
杜景堂是男人,他对这种表白不会感到别扭,只会为此而开怀。他用很深的一个吻,表达自己有多么满意她这话:“还是我送你过去,让他眼见为实吧!”
赶夜班的潜在危机,就这样被击破了。
至于这一晚为何要连夜改戏,原因其实在苏傲雪身上。
此前,关于塑造一个丰满的进步女青年的提议被否决了,但苏傲雪一点也不甘心就此放弃。她没有忘记自己立下的誓言,没有忘记她一心要在编剧这条路上向上攀爬的初衷,她要写出真正的女人,不让女性角色沦为工具。
然而,赖贵真和刘希哲看待女性人物,总是从能不能利用她们的美貌和身体出的。苏傲雪便想,有没有可能两方面都平衡一下。
一直愁到了开机,她才突然灵机一动,打算把进步女青年和男主人公的关系设定为中学同学,关系上是爱彼此斗气的冤家。时光过去了几年,剧中两个人都成年了,因同看一场杂技表演而重逢。
男主人公稚气不改,在寒暄几句话之后,便又故意斗气,笑话女青年穿着老土,可见是生活不如意。女青年自然要反驳,向上的青年不能一昧追求物质,而要追求精神上的价值。这种情况下,双方自然针尖对麦芒,谁也无法说服谁。最后二人约定,彼此体验一日对方的生活。女青年换上华丽的舞裙,跟着男主人公去跳舞,而男主人公则在要跟着女青年体验另一种截然相反的生活。
这个建议一说出来,刘希哲当时就很满意的。欢喜冤家的剧情经久不衰,而互换生活的点子又很有趣味性。当他告诉赖贵真,戏里三位女演员都能有展现曲线美的情节了,自然又得到了赖贵真的大力支持。
为了把新的剧情写出来,苏傲雪只好和刘希哲一起熬个通宵。
抛开内心深处对于男子的恐惧,苏傲雪其实是很愿意赶这一趟夜工的。
对着草拟的新提纲,苏傲雪略一思忖,便道:“两个人的生活环境要形成对比,那么歌舞场的另一面就应该是工人劳作的车间了。”
刘希哲嘴里叼着一根烟,五官皱得很紧。一面在稿纸上打叉,一面摇头道:“两个人上同一所中学,人生的境遇会差那么多吗?拿着中学文凭虽说不能财,可至少的程度不用做女工这么辛苦的工作了吧。”
“言之有理……”苏傲雪举着钢笔往头里搔了两下,经过了相当长的沉默之后,眼里才放出笑意来,“那就放在工会吧!一个进步的青年自告奋勇去工会帮忙,这就能说通了。那么,男主人公就应该是在工会里,见到了人间疾苦。”
然而,刘希哲脸色愈加难看了:“工会的情节太体现工人阶级的难处了,恐怕电检那边会以诸多理由让我们剪去的。抛开画面不说,还有台词呢。像群众、团结之类的话,都是不被允许的,甚至工会这个词就会惹当局不痛快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