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些刺耳的言语,直到此时还在耳边回荡。
“女子职校?学的都是针织女红吧,我们要能识字的。”
“这种学校……我没听过,现在用假文凭糊弄的人太多了,你又没个靠得住的介绍人。抱歉,我不能录用你。”
“我们是做时政新闻的报馆,不是摩登画报,不需要女编辑。”
“鄙校虽然只是小学,但国文教员也不是识几个字就够了,我们需要聘用的教员最好是正规职校,而不是女子职校。”
甚而有些让她在家等着嫁人得了,男人都找不到工作,怎么会把机会让给女人呢。
苏傲雪也是老实,心想着自己读的学校确实风气不佳,心里虚就没敢反驳人家为什么歧视女子。
能看上她的倒也有,但是观察情形,有点像皮包公司,反而是她不敢答应了。
走着路,想起杜景堂要给她介绍工作的话。自然又开始后悔自己总是事前嘴硬,事后又要面子,不好意思反悔。
“苏傲雪啊苏傲雪,怎么会有你这样差劲的人?想做恶人狠不下心,要做好人又时不时地摇摆!”烦心于工作的她,在大街上就会抬手敲自己的脑袋,可见是烦恼到了极点。
到了半下午的时候,她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少地方,又走在了哪条路上。这时,有人在大街上高声喊:“苏编剧!”
苏傲雪脚步微顿,朝两旁一望,心里只觉格外羡慕。有和她同姓的人已经拥有了编剧的身份,而她却连生存都做不到。出于自惭形秽的心态,她赶忙开步快走。
谁知道那一声声“苏编剧”追得更紧了,让她狐疑地停下了脚步。扭头一看之下,不由惊异地叫了起来:“密斯康?”
“苏编剧”这个称呼竟真是用来喊苏傲雪的,那么来人不是康美新还能是谁呢?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承认苏傲雪是编剧了。
排演的场景明明才过去不多久,此时想起来,却觉得那是经年尘封的记忆。其原因,大概还是在于苏傲雪刻意地回避着自己处女作的失败。
康美新气喘吁吁跑了上来,听见她对自己的称呼竟比从前疏远了,不满地挤挤眼,道:“你太客气了,还是叫我美新吧!”
苏傲雪也赧然起来,抿了一下唇,笑道:“好……好的。美新,最近还好吧?”
康美新撇撇嘴,说着话就环住了苏傲雪一只胳膊,一路聊起了近况:“还是老样子。一开始,在学校剧团里,有些抬不起头来。后来,现人家也不十分注意我。也是!我又不是剧团里一个红人,失败是常态,所以也不存在丢面子的问题,都是我自己想多了。”
苏傲雪看看路,这是在女子师范的大门前,也难怪会遇着她。跟着,又望向她问:“还在演戏吗?”
康美新只是点了几下头,人有些恹恹的。
苏傲雪无意识地未语先叹:“怎么,演得不开心?因为角色太小吗,还是?”
康美新不假思索地否认:“我不是那样肤浅的人!我是觉得越演越没情绪了。大多数的话剧,留给我们女演员的差不多都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。如果是风尘中人,要是演年轻的,我就多扭两下腰;要是演年老的,我就做尖酸刻薄的表情。如果是进步的女青年,那就跟在男演员后头挥拳喊口号。如果演有钱人家的女眷……哎呀,不举例了,怪啰嗦的!我不是能说会道的人,反正我就是觉得没意思,越演越没劲道!”
苏傲雪脚步慢了些,抓紧她一只手,用力握了握:“我懂,你喜欢生动的人物。”
康美新抬起另一只手重重地回握,激动得双眸放光:“对对对,我就是这意思!写剧本能写到成名成家的,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。我看过《雷雨》,也看过《日出》,繁漪和陈白露我都想演。可是,我这个水平去不了那种团体。我喜欢这两个角色,因为她们作为戏剧人物是与众不同的,但作为活生生的女人,又是司空见惯的。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?”
这时,她们干脆同时停下了脚步。
苏傲雪垫了垫脚,眼里闪动的是一式一样的遇到知己的雀跃:“我明白,就是说你觉得目前能见到的戏剧中的妇女形象都太刻板了,是剧情需要她们成为那个样子,而不是真实的妇女的样子。”
康美新这阵子的性格变得沉静了许多,而今天,她又恢复了以往人来疯的样子,一把抱紧了苏傲雪,大口地用力地亲了一下脸颊,方道:“是啊,女人是人,不是工具!既不是为了成就男人而存在的附庸,也不是男编剧、男导演的传声筒。”
苏傲雪从没被女人亲过脸颊,自是愣了半天。等接受了康美新这种奔放的性格之后,她受其热情的影响,也就打开了话匣子:“人的鲜活来自于矛盾。譬如说风尘女子,当然不是人人都自甘堕落,却也不必一写到她们就是以泪洗面。她们中有很多位陈白露,心底里当然是不情愿的,但要她走,她又知道是走不成的。无论是街头的流莺,还是当红的头牌,她们想要人格,又未必能吃得下苦。所以,一方面讨厌自己的堕落,一方面又抗拒不了金钱的诱惑。窑子里的妇女太难定义了,好的、坏的、精明的、愚蠢的、善良的、恶毒的、自愿的、被迫的、出走的、出走又回来的……总之,绝不是寥寥几笔,就能概括完全的。”
要讨论靠皮肉生存的妇女,苏傲雪自信很有话语权。她见了太多、听了太多,懂的也很多,她甚至能感觉出来,如果正道走不下去,她有一定的手腕,能迅在男人堆里蹿红。
至于康美新,她则更懂得城市里的小姐和太太:“对呀!再譬如说阔太太,并不是只有慈祥恺悌和独断专行这两种,难道她们一旦成为太太,心就彻底死了吗,就没有一点私人的爱和欲了吗?”